7

　　我要出去！我要出去，只要出去了，这一切都结束了！

　　我想也没想直接从地上弹起来就往门口冲，可任凭我怎么生拉硬拽房门就是打不开。

　　“开门啊！求求你们开门啊！放我出去，求求你们救救我……！”我哭着喊着，求助无门。

　　病房里再次发出人体在地面摩擦的嘎吱声，借着手机光源我朝病床的方位望去，躲在床底下的黄天骄正一点点往外爬。她一边爬，一边对我说：“姐姐，不要走！”

　　“你别过来，我求你了别过来！”

　　她对我的话不作回应，只是自顾自地往我身边爬，没想到一个三岁小姑娘竟有如此巨大的力气。她扯着我，我动弹不得，只能任由她像蛇一样盘踞在大腿上。

　　“帮帮我！”

　　她不停重复着这三个字，我急了，反问道：“你要我帮你什么！”

　　她撇过左手指向放呼吸机的地方：“把它关掉。”

　　她什么意思，要我把呼吸机关了？这怎么可能，难道她不想活了。

　　我不能答应她。

　　“不，不，我不能这么做！”

　　她声音冷冷的，不带一点感情：“如果你不把它关掉，就永远出不去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，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，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护士，你能不能放过我！”

　　我不停蹬腿，极力挣扎，一脚又一脚踢踹在她身上。四五脚下去她滚到一边，身体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。长长的头发披在脸上，我看不清她的五官，但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双惊悚的大眼。

　　她开始一边拧自己的身体，一边啜泣，哭声越来越大，病房越来越冷。接着，黄天骄悠悠地开口对我说了一句：“拿了红包的人都不是无辜的。”

　　不等我思考这句话是什么含义，一阵急促的铃声骤然响起，像鬼号一样的经文在病房中回荡，攻击我的耳膜，让我头痛欲裂。

　　“你别哭了，你到底想干什么！”

　　我不敢直视地上的小孩，视线却落在了床上，如果眼前的这一切全都是她搞出来的，那也只有她才能化解。

　　我从地上爬起来，径直冲向病床，可当我的手触碰到黄天骄身体的一瞬间，那感觉就跟 ICU 的护士们第一次抢救她时的反应如出一辙。我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吸住，眼前出现一道强光，身体失去力气，意识逐渐涣散。

　　“脉搏、血压都在下降！”一个紧张的声音在我耳边喊道。

　　“打肾上腺素，快！”紧接着，我的手臂刺进一根冰冷的针头。

　　注射器里的液体推进身体的那刻，一股强大的能量从四面八方冲进心脏。

　　他们唤我作黄天骄小朋友，我却不能出声纠正我不是她。

　　接着，有人在不断按我的胸口，一下、两下、三下，直至第十下，心电监护仪才恢复到平稳跳动的状态。

　　“孩子有心跳了，救过来了。”

　　天花板上的灯很亮，我的视力模糊不清，只能凭意志力辨别出周围有几个穿白色衣服的人，还没等搞清状况又晕了过去。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熟悉的经文在我耳边不断侵扰，这次不是从音响里面发出的声音，而是从一个嗓音沙哑的男人嘴里发出，旁边还有个女人在呜咽。

　　我无法睁开眼睛，无法说话，身体也无法动弹，除了能听见人们的对话，什么都做不了。

　　男人停止了念经，女人也不再哭泣。

　　等了一会儿男人才说话：“你们的女儿肉体接不住福星转世，恐怕活不久了。”

　　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臭味，是那黄袍道长！

　　紧接着，另一个男人开口问：“大师，您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啊！”

　　说话的人是黄正！

　　道长在我耳边长吁短叹，来回踱步，好一阵才开口：“方法倒是有，不过此法极为凶险，我实在不敢冒险，如果不成，我也会遭报应的！”

　　黄正带着哭腔哀求道长：“求求你了大师，只要能保住我孩子的命，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给！”

　　道长来回踱步，嘴里念念叨叨：“姑且试一试吧，不过也只能保她一段时间，你们还是得想办法给她找个能续命的主。”

　　送走道长后又轮到那个哭泣的女人开口：“老公，要不我们另外再生一个吧，天骄只有一岁半，现在成了植物人，你忍心她一辈子躺在床上吗？看在我的份上放过她吧！”

　　黄正不想理会女人的感情用事，语气非常不耐烦：“不行！我妈报梦说了，能给黄家带来好运的只能是她，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。别忘了，你们一家人能有现在的好生活都得靠我，要是天骄死了，你们也要遭殃！”

　　黄正丢下狠话便离开了病房，女人来到我跟前，用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脸。

　　“是妈妈对不起你，妈妈救不了你！”

　　女人忏悔了很久，直到一个护士推着推车进来。说需要给我抽血，让女人出去等，抽完血后她也没再回来，我的意识又逐渐模糊。

　　当我第三次产生意识，眼前依旧一片漆黑，身体无法动弹。那铃声又响了。

　　看不见的未知感让我十分恐惧，我拼命挣扎想起身，用尽所有力气都无济于事。

　　铃声越来越强，越来越快，我的身体像火在烧一样，血液仿佛达到了沸腾的状态。

　　忽然，强烈的撕裂感从外向内刺进心脏，我如同被钉在砧板上一般无力，等待着黑暗的审判。

　　鸡叫、猫叫、狗叫声不绝于耳，我对时间失去了概念，但我知道它们会在一段时间后重复出现。每出现一次，我的身体似乎就能稍微缓和一点。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我捕捉到一个陌生中年女人的声音，她总是在说话，就像祥林嫂一样，一直重复自己不幸的人生。

　　她的力气很大，给我换衣服的动作很粗暴，我能感觉出来她并不喜欢我，当然我也不喜欢她。

　　后来，我听见黄正跟道士在窃窃私语，大概是想用那个护工为我续命。不，我坚决不要，我才不要让这个恶心的女人进入我的身体！

　　漫长的黑暗和昏睡占据身体，我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差，只觉得周围摇摇晃晃的，好像在坐车似的。

　　接着，耳边又传来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声音，她自我介绍道：“小朋友，我是你的私人护士，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咯！”

　　起初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，她对我的照顾比那个护工细致不少。但我发现这个护士在医院的人际关系不好，偶尔还能听到别的医生护士在背后说她闲话。

　　一个不知昼夜的昏沉状态下，我隐隐听见护士在喃喃自语。

　　她不停重复“活着好累”。接着，黑暗中传来一声刀子割开皮肤的声音，鲜血滴答滴答地淌在地上，她才闭上嘴。

　　滴答、滴答、滴答！

　　每滴下一滴血，我就能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力量涌进我的身体。

　　我好像能睁开眼睛了，我好像能张嘴了，我的手指好像能动弹了！

　　微光在眼前挣扎，“救我”在嘴边徘徊，当我以为我的手碰到了床边的呼叫铃，一切又回到黑暗中。那股力量消失了。

　　又是铃声，叮铃！叮铃！叮铃！

　　道长站在不远处说：“那个女人怨气太重，不是续命的主。”

　　接着，黄正说话了：“到底上哪儿找那个人啊？”

　　“一字记之曰：欲。有欲者，贪。”

　　当我第五次醒来，僵硬的脖子迫使我扭动身体，我意识到自己能动了，我以最快的速度睁开眼睛，眼前依旧一片昏暗。

　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，难道那就是黄天骄成为植物人后所遭受的吗？

　　我不敢想象，她的父母为了一己私欲不断用各种各样的生命为她献祭是何等残忍，她被迫接受这一切又是一种怎样的煎熬。

　　周围很安静，我就趴在黄天骄的病床旁，她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。她把我困在这里就是想我知道真相？

　　现在我知道真相了，我想帮她，更想逃出生天。可我刚一回头，那个如死人一般的黄天骄依旧站在我身后！

　　她眼白骇人，神情冷漠，脸上写满了怨毒。我明知道一个小孩威胁不到我什么，可看到她我就心里发毛，不是滋味。

　　我咽了口唾沫，强行镇定住自己，好言相劝：“天骄，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容易，你放我出去，我现在就去找你爸爸求他把呼吸机关掉！”

　　“他不会听你的。”短短六个字，从一个三岁孩子嘴里说出，冷静又让人绝望。

　　“小妹妹，你相信我，我会想办法救你的。如果你爸不同意，我就去找你妈，今天下午我见着你妈妈了，她很担心你。呼吸机只要一个直系亲属同意就能关，我一定会帮你的！”

　　我快急得哭了，哽咽着咬紧牙关，病房冷得像冻库。

　　“他们不会关掉呼吸机的，更不会让我解脱，贪婪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满足，你和他们都一样。”

　　“不是的，不是的，不是这样的！”

　　她朝我步步逼近，冷气更甚，我摸着床往后退，后背撞在了呼吸机。

　　“那是怕被别人看笑话，认为你工作能力不行，连一个小孩都照顾不好？”

　　“还是怕我爸让你把收下的钱吐出来？”

　　“不，不是的，不是的，你别再说了，别逼我了。”

　　此时此刻，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，把钱全部吐出来，我一块都不想要了，只求她能放我一条活路，可那些钱早已流进主播们的口袋，变成家里堆成山的快递。

　　“我把钱还给你，我想办法说服你爸爸关掉呼吸机，让你解脱，我不要你们的钱了，我不要了！”

　　她抓住我的胳膊，缓缓地将手放在呼吸机的电源按键上。

　　“如果你不是为了钱，那就帮我关掉它吧。”

　　忽然之间，好多好多声音传进我的耳朵，小孩的哭声，大人的争吵声，还有没完没了的经文，硬生生挤进脑子里。好悲伤，好痛苦，好折磨，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从手指向全身蔓延。

　　黄天骄又开口了：“按下去吧，这样我们都解脱了。”

　　“按下去……按下去……按下去！”

　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，关掉呼吸机的念头快要侵蚀掉我的理智。就当手指即将按掉电源键的刹那，我的脖子突然被一根细细的绳子死死勒住，强行把我从呼吸机前拉开！

　　是谁？我吃力地侧过身子往后看，身后竟什么都没有！

　　勒住我的绳子不是别的什么东西，正是那日道长给我的玉坠。

　　突如其来的变故叫黄天骄不能接受，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，万分惊恐地朝床底下钻，还一直大喊：“她来了，她来了！”

　　谁来了？这病房里除了我和她，还有谁？

　　我左手跟那股神秘力量周旋着，右手摸到护士服的右边口袋里有个指甲刀。我尝试用指甲刀割断绳子，可绳子勒得太紧根本无从下手。

　　就这样尝试了四五次，指甲刀夹破了我脖子上的皮肉，刺痛感就像针扎一般，鲜血顺着指甲刀流向掌心。

　　在被夹伤几次后绳子终于被剪断，玉坠落入沾满血的掌中，登时像烧红的木炭一般灼烧着我的手心。

　　我下意识将玉坠摔在地上，只听见啪的一声，那块劣质的平安扣便碎成了几截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另一幅令人咋舌的惊悚画面跃然眼前，原本躲在床底下的小女孩消失了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缓缓从床底爬了出来。

　　“你你你你，你是谁啊！”

　　她一边扭动着僵硬的身体，一边发出诡异又兴奋的笑声，似乎她等这一刻很久了，今天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了！

　　她没有立即回应，而是在舒展完扭曲的身体后，盘坐地面阴森地对我说了一句：“我是谁？我是黄正的老婆，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。”

　　什么，她是黄正的老婆？那个几年前就去世的原配，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？黄天骄跟她又是什么关系！

　　无数疑惑在脑中爆炸，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，今晚发生的一切，是意外，还是一个早已布下的陷阱？

　　“你们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，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？我只是一个护士，求求你放我出去吧！”

　　这一刻，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片段，有黄正在我面前哭诉的样子，有同事和同学忠告我的场面，还有道长将玉坠交给我时，真诚又严肃的脸。

　　种种回忆不断提醒着我，这事有诈，现在我才意识到，已经太晚了。

　　“放过了你，谁来为我续命？”

　　续命？续什么命！难道说，她想像对待那些畜生，那两个照顾过黄天骄的护工护士一样用我献祭？

　　女人扭动着身子想从地上站起来，我发了疯地拍门大喊。

　　无人应答，始终无人应答。我的手已经敲到麻痹，外面没有一点动静。

　　一股比黄天骄更甚的寒意朝我逼近，一双紫白色的手扶在门上，我如同小鸡一般被圈在门边不能动弹。

　　我不敢回头，那女人就站在身后，她用鼻子在我身上嗅探，每掠过一寸地方，我皮肤就竖起鸡皮疙瘩。

　　“啊，多好的一副身体啊，不枉我等了这么多年。”女人自言自语，话里充满了激动兴奋。

　　我无助地拍打着房门，声嘶力竭地呐喊，全都徒劳无功。

　　女人的手攀上我的脸，她不过用了一点点力气，就将我彻底翻了个面，我正对着她的脸。她两只眼睛空洞深邃，圆脸高鼻梁，不算长得好看，跟黄正现在的妻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
　　“我求求你，放过我吧，我求求你了！”

　　我哭累了，喊累了，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，身体一点点向下滑，径直跌坐在地上，女人也顺势蹲下，依旧紧紧与我相贴。

　　“把命交给我吧，这样你就能拥有花不完的钱，穿不完的名牌，你不用再工作就能享受到你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了。”

　　“我们一起用天骄的身体长大，继承黄正的财产，把他从公司里赶走，让他跟那贱货女人一起扫地出门，尝尝晚年落魄的滋味。那画面简直想想就觉得刺激！”

　　女人把她的宏图大计说得咬牙切齿，怨恨和怒气正在不断倾泻。

　　她跟黄正的关系看来并不好，甚至还因为黄天骄***出现变得更糟，这一点我在得知黄天骄是未婚先孕的孩子时就猜到了。

　　“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，对你有什么好处？”

　　“好处？你问我有什么好处？那你告诉我，你们这些见到有钱男人就想方设法贴上去的拜金女能得到什么好处！”

　　女人用力捏住我的脸，指甲深深地钳进肉里，力道大到快捏碎我的下巴。她突然暴怒，将我狠狠甩开，我就像一个沙包般被丢到墙的另一角，头也重重地磕在墙上。

　　一阵无力的眩晕感袭来，我想从地上爬起，又立即被按倒。女人趴在我的身上，长长的头发垂在我脸前扫来扫去。

　　“多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啊，死了怪可惜的，不如把你的命交给我，怎么样？”

　　我的脑子一片混沌，她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，冷空气将我包裹住，一点点失去意识。

　　见我没有反应，女人露出兴奋难当的笑容，伸出双手朝我的左胸摸去。

　　胀痛！剧烈的胀痛！像被人剖开胸腔，直击五脏六腑的感觉。

　　“咚咚！咚咚！”

　　是心脏跳动的声音！

　　是谁的心跳？我分辨不出来。只觉四肢在一点点僵硬，呼吸也在加速，我快窒息了。

　　胀痛感越明显一寸，她的笑声就越发猖狂，就在我意识游离的瞬间，耳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，是黄天骄在说话，她在说什么！

　　“关掉呼吸机！关掉呼吸机！关掉呼吸机，我们都会得救的。”

　　半昏半醒间，我朝呼吸机的方向看去，电源键距离我太远了，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双手也够不着。

　　就这样，那孩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了很久，越来越小声，越来越模糊，直到彻底听不见，我也彻底闭上了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