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提着一大块鹿肉走进屋子，先是在玄关抖了抖身上的雪花，随后沿着长廊将鹿肉放进厨房，浸入温水化冻， 将双手洗净，这才推开大门来到客厅。

　　客厅里十分温暖，炉火熊熊燃烧，雪莉与凯恩正坐在壁炉边看书。见我进来，他们顿时露出可爱的笑容，立刻起身飞奔到我的身边。

　　“姐姐回来了！”

　　雪莉和凯恩今年七岁， 是一对龙凤胎。当年大毁灭日发生的时候，他们才两岁。

　　是的，距离大毁灭日已经有五年了。

　　突如其来的灾难，事先毫无征兆。又或许早有迹象，只是人类不愿意去看见，量变导致质变，温水煮青蛙，等到大毁灭日来临的时候，一切已成定局。

　　所有的系统都崩溃了，漫长的冬季持续到现在，四处白雪皑皑。食物短缺、能源耗尽，许多人即使在大毁灭日幸存下来，最终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。

　　而我的父亲有勇有谋，他带着叔伯以及一群朋友在一处农庄安顿下来，他们搭建暖棚种植蔬菜、饲养鸡鸭，还在农庄周围设置隔离区，防止野狗入侵。

　　是的，现在这个时候，很多野生动物都死绝了，唯有野狗成群结队，时不时会来抢夺食物。男人们负责轮流值夜班看守农庄， 毕竟食物只有这么一点，要保证农庄里的人优先，尤其是雪莉凯恩这些小朋友。

　　他们是我们未来的希望。

　　五年来，我也从一名刚刚踏入初中的学生，成长为能够帮着母亲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。我知道我必须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强大，父亲终会老去，我要学着分担保护农庄的责任。

　　但是我始终惧怕野狗，又害怕，又……不忍。它们也不过是为了一口食物而已，想填饱肚子是没有罪的。

　　或许，如果春天能早点到来，大家都不用再挨饿。

　　“姐姐，讲个故事给我们听吧！”

　　雪莉将我拉到壁炉边，炉火带来的暖意让我一阵放松，凯恩端来一杯热茶，窗外天色渐暗，似乎又飘起了雪花。

　　“讲什么故事呢？”我问道，多年的劳作让我忘记念书的感觉， 虽然偶尔我也会在睡前或者午后看会书，不过农庄里资源有限，看来看去也就那几本。

　　雪莉想了想，“不如讲讲大毁灭日之前的事吧！那时候姐姐是怎样生活的呢？”

　　我愣了愣，那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之前的事了，即使还留有一些美好的回忆，也恍如隔世，仿佛只存在于梦中。

　　见我没有回应，凯恩说道：“要不讲讲春天是怎样的吧？真的会有五颜六色的花朵吗？鲜花和妈妈的塑料花一样美丽吗？”

　　春天……还会有春天吗？

　　此时，妈妈进来让我们去饭厅吃晚餐。为了节约资源，我们现在过的是如同军营一般的集体生活，每人每天定时定量分配食物，只能在饭厅吃东西。

　　食物基本就是肉汤、面包、土豆之类，只有像雪莉凯恩这样的儿童允许每天吃一个鸡蛋。

　　男人们劳作了一天，看起来很疲倦，大家都没有说话，饭厅里唯有各人低头喝汤的声音。

　　凯恩吃了几口面包，又开口问道：“姐姐，春天的花朵真的会比塑料花更美吗？”

　　众人一愣，父亲脸色微微一沉，他扔掉手里的调羹，生气地说道：“凯恩，你已经七岁了，应该长记性了。爸爸说过不准提春天，你难道忘记了吗？”

　　凯恩吐吐舌头，作为第二代年纪最小的男性，他总是受到各种偏爱，即使面对父亲的责备，他也毫不在意，还故意大声问道：“妈妈，我可以多吃一只鸡蛋吗？”

　　“当然不可以。”母亲摆手道，“你早上已经吃过一只蛋了。”

　　这时，忽然从屋外传来急切的摇铃声，刚开始好像只有一处，随即四面八方都是铃铛的响声。

　　男人们的脸色一变，几个叔叔扔掉手里正在剥的土豆，抓起身边的斧子就冲了出去，父亲对着母亲吩咐道：“这里冷，你们去客厅躲着！野狗来了！”

　　母亲反应很快，她一把抱起凯恩，我抱起雪莉，其余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紧跟在我们后面，迅速躲进客厅。透过玻璃窗，我看见男人们举着火把在驱逐野狗，我们饲养的几条猎犬发出愤怒的吼声。雪莉凑过来想要往外看，母亲一把捂住她的眼睛，顺手拉上了窗帘。

　　“别看了，没什么可看的。”母亲紧紧搂着雪莉，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
　　“没事的，妈妈。”我轻拍母亲的手安慰道。

　　房门被人推开，堂哥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，焦急地说道：“二叔受伤了，我们将他抬去卧室了，婶婶你快去看看吧！”

　　母亲的脸色大变，她放下雪莉就冲了出去，我吩咐几个表姐妹照顾好雪莉凯恩，也跟了过去。

　　父亲躺在床上，一位叔叔正在给他包扎伤口，我看见他的腰上都是血，伤口很深，不一会就将纱布染红了。

　　“这次……数量比上次多，还有武器。”堂哥垂头丧气地说道，“暂时将它们打跑了，还有尸体没有处理。”

　　父亲失血过多，忽而清醒忽而昏迷。母亲坐在床边默默垂泪，床头的烛光将他的脸色照得蜡黄，他的眼皮轻轻抬了抬，勉强睁开眼睛。

　　“克莱尔，你过来。”他大概是想要抬手，结果只有手指动了动。

　　我上前蹲在床边，轻轻握住他的手。

　　“克莱尔，你长大了，以后不仅要帮着妈妈照顾弟妹，更要协助堂哥表哥们对付野狗。你总是心软，可是食物就这么一点，雪莉和凯恩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才是未来的希望。你只要想着它们都是野狗就行了。”

　　父亲的话如同遗言，我泪如泉涌，不停地点头。

　　他说完这几句话，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虚弱，叔叔说道：“你们让二哥休息一会，放心吧，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　　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，低声说道：“克莱尔，跟我们一起去处理野狗尸体吧！”

　　听到这句话，我整个人不由得战栗起来，可是我才答应父亲要帮忙，只能咬牙跟着堂哥走了出去。

　　农庄四周布满了防止野狗进入的铁丝网，还悬挂了众多铃铛预警。今晚明月似银盘，月色皎洁，映照在积雪之上，泛起清冷的光。这明明是很美的夜景，却因为数具倒在雪地里的尸体而大煞风景。

　　野狗应该是扒开了铁网，鲜血洒在白雪上，显得很肮脏。

　　“一共十具。”

　　堂哥递给我一把铁锹，说道：“这次数量比之前都要多，我很担心以后会不会更多。就算加上婶婶伯母，还有你们几个姐妹，一共才二十来个成年人，你们女生又胆小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　　我握紧了铁锹，远处几位叔叔正在挖坑就地埋尸，说是挖坑，其实不过是挖积雪而已。五年来，寒冬从未离开，积雪层层覆盖，已经硬如磐石。

　　当然可以将尸体转移到农庄以外埋葬，只是夜间正是野狗出没的时间，贸然离开农庄很不安全。但若是等到天亮再埋，父亲又担心雪莉或者凯恩会瞧见。他常说，他们是我们的未来、我们的希望，不准许他们的心灵蒙受任何伤害。

　　我来到一具尸体旁，开始卖力地挖坑，其实不用挖很深，不用多久，又会下一场大雪，到时候一切了无痕迹。

　　突然，那具尸体动了动，嘴里吐出一口鲜血，一双眼睛猛然睁得老大，月色将他的眼珠子照成了白色。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，猛然抓住了我的脚踝。

　　我吓坏了，但是叔叔们距离我很远，根本来不及救我。

　　“你只要想着它们是野狗就行了。”

　　父亲的话浮现在我的心头，我闭上眼睛，高举手中的铁锹，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。一下不够就再来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不知道到底砸了多少下，可是每砸一下，我那紧张、恐惧、内疚的心情就缓解一分，终于，我睁开了眼睛，定定地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尸体。

　　它们只是野狗。

　　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，如今只是野狗。食物就只有那么多，如果对它们怀有怜悯之心，那么我们也活不下去。大毁灭日之后，弱肉强食、丛林法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。

　　我用力抽出脚踝，将尸体扔进挖好的雪坑里，不知何时，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，堂哥来到了我的身边，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，激动地说道：“克莱尔，你长大了。”

　　我换了身衣服回到客厅，雪莉和凯恩还在壁炉前等着我，雪莉昏昏欲睡，凯恩温柔地拍着妹妹的后背。

　　“姐姐，你们把野狗赶跑了吗？”凯恩问道。

　　我微笑着点头，雪莉却有点闷闷不乐，低声说道：“可能……野狗并不想真正伤害我们，它们只是要点吃的而已。”

　　“不可以同情野狗。”我蹲下身子看着她，郑重说道：“野狗和猎犬是不同的，它们会毁掉农庄，不能同情野狗，知道吗？”

　　雪莉似懂非懂，不一会母亲回来了，她说父亲已经止住了流血，他从堂哥处得知我亲手杀死了一只野狗，感到十分欣慰。

　　我想，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，当晚我睡得十分安稳。

　　第二天居然是个大晴天，和煦的阳关照进客厅，雪莉和凯恩吵着要去外面打雪仗。经过一夜大雪，地上洁白如初。

　　看着雪莉和凯恩在雪地里奔跑，我感到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。

　　这时，一位叔叔抬头望天，用力呼吸着空气，用无比惊讶的口气说道：“这种感觉，难道是春天要来了？”

　　所有大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，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雪地里的两个小孩，他们的笑容如此灿烂天真，丝毫想象不到这皑皑白雪之下，埋葬着多少冷酷与残忍。我们当真是为了人类的希望与未来吗？

　　这位叔叔曾经是一位气象学专家，如果他没有判断失误，春天真的到来，到时积雪消融，那些深藏在积雪之下的野狗尸体该怎么办？

　　我不敢再想。